忘不了的酢漿草

2013051612:30

忘不了的酢漿草/林俐敏

 

 

每當看見酢漿草,我便會想起外婆。   

上國小前,我住在楊梅的外婆家。

家後一片廣闊菜園,為整條巷子每戶共有,

其中一塊用紅磚與塑膠板隔著,屬於外婆。

 

兒時的一天,常從陪外婆澆水開始。

水得從幾十步遠的大水池那挑來。

挑水途中,外婆教我唸數字,

一二三
數到十百千,或唱日本童謠,

「波波波,
啊抖波波」。

襯著歌聲,水一杓杓
潑上菜葉。晶瑩,滿足。   

 

白天,扣除正午,或早或晚,是種菜時光。

空心菜、蕃薯葉、雷公草......


若外公有空
搭架,則可種瓜。

瓜棚攀上新娘花,引來瓢蟲,

我捕得不亦樂乎。

菜園是樂園──但雜草除外。

 

「你看到長這樣的綠綠的壞草,

就要用力
拔出來!」慈祥的外婆說到雜草,

總裝出
憎惡表情,惹得我義憤填膺,欲除之而後快。

而所有雜草中,便屬酢漿草,最頑強,

最美麗。那片菜園常冒出紫花酢漿草。

與雜草不同,酢漿草很難連根拔起,

往往
只能將葉柄抽出,像枝頂著大葉的長豆芽,

球莖則留在地裡,伺機出芽繁殖。

 

「這是小鬼的心臟」,外婆挖出球莖時,

這麼告訴我。之後我的指甲縫便常塞滿泥壤。

先求挖出心臟,再求保持完整,

天知道
心瓣落回土中,會否開出一片紫煙。

土裡的難挖,磚縫間的更難對付,

我卻
樂此不疲,覺得自己能幹。   

 

酢漿草是敵人,亦是友人,

當拔出一地
豆芽,便可玩我最愛的拉鈎遊戲。

酢漿草葉柄很軟,裡頭有根柔韌細絲,

外婆教我從葉子下方,一掐,一折,

將絲抽出來。兩人各持一根,用力一甩,

將葉柄纏住,誰先拉斷誰就輸。

 

外婆說幾十年前她就這麼跟八個孩子玩。

我們有時玩到傍晚,再去挑水,

餘暉讓
矮小的我們拖出悠長影子,

一路延伸回
我們的菜園,這一幕彷彿永遠不會結束。   

 

但影子仍越拉越長,越長越淡,

最終
消逝
於幽暗夜色。

幾年後,親子關係
也如這影子,

從親近逐漸遠離,從清晰逐漸模糊。

 

上了國中,學會頂撞,

與好友廝混是
正經事,陪父母上街則沒意思。

叛逆
期逆的是父母,卻連帶疏遠了外婆。

我從按月回一趟楊梅,

變成三大節日
現身,後來只在農曆年領個紅包,

便算
與親戚打過招呼。   

 

這段疏離期間,外婆邁過七十歲,

七十五歲,在我考上大學的那年秋天,

身體出現異狀。起初只聽大人竊竊私語,

說外婆出了些狀況,該上台北看醫生。

我想問,又不敢開口。後來外公生日,

我見到外婆,鬆了口氣,覺得她硬朗如昔。

但就在那天下午,她上街買麵條遲遲未歸,

幾個姨丈飆著車在大街小巷繞上好幾回,

才在某塊田旁找到茫然的她。   

 

母親告訴我,外婆的記憶力衰退了。

是老年癡呆症嗎,我問。母親如往常般

不願小孩操心任何事,

只輕描淡寫地說
還待觀察。

沒隔幾個月,家裡的茶几下
多了袋資料,

上頭寫著斗大的:

「如何
延緩阿茲海默症的惡化」,

幾個字鐵案
如山,狠狠甩了我一巴掌。   

 

我又開始常回外婆家。大家都更常回外婆家。

我們要她練習說出大家的名字,結果,

這十幾年越少與她相處的,她越慢答出。

殘酷,但公平。曾以為記憶能凝凍瞬間,

如今方知連記憶也不可靠,

而我們的身影
在外婆眼中都正在褪淡。

醫生說這種病
只能延緩,無法好轉。

我曾質疑延緩

有何意義,卻漸漸明白,

讓外婆多記得
一天,多相伴一天,

是自然而然的願望,
與理性無涉。   

 

遠嫁美國的四阿姨特地從波特蘭回來探望外婆。

回美國前,她說:

「我不確定阿媽子
還認不認得我。」

二十年前,外婆為了確認
阿姨是否嫁對人,

首次踏出國土飛往美國;

二十年後,阿姨與白種人的姨丈恩愛如昔,

卻成了外婆最早遺忘的女兒。   

 

我常讓外婆憶當年,練腦力。

才知道
外婆
有個弟弟,初中時半工半讀,

睡得少,
有天
騎車騎到溝裡,就這麼去了。

外婆從此
認為:

「做人不必賺大錢,但一定要活得開心。」

 

雖然這麼告誡我,她自己過得是否開心,

我卻不清楚。除了拉拔八個孩子,

她還
養過豬,進過工廠。

雖然這是貧困時代
的普遍重荷,

我總覺得她至今仍背負包袱。

 

外婆削香瓜,自己仍只吃籽,

果肉全留給
家人。只是現在她會忘記大家都已吃過,

繼續削出第二盤,第五盤。

也開始做出費解
的事,例如清鄰居水溝裡的殘渣,

勸阻後
隔個幾分鐘,忘了,又再去清。

這時我會
拉外婆去散步,從小巷走上鄉道,

從現代
走回響徹酒矸倘賣嘸的光復初期。   

 

外婆一度瘦到脫了形。

吃碗麵可能要
一小時,彷彿在咀嚼漫長人生。

我臉上
掛微笑,心頭卻感傷;

原來人與嬰兒
一樣無助,只是後者日益茁壯,

前者
日漸沉痾。外婆有老花眼,

我將上千張
舊照片掃描上電腦,把圖放大,方便她認人。

 

四阿姨從小到大的照片都掃齊了,

希望下次她回國時,外婆能認得她。   

少了外婆,菜園荒蕪了,

退休的大阿姨
決定改成花圃。有一次,我牽外婆到後院,

看花一簇簇開。旁邊幾朵酢漿花,

低低地
隨風搖顫,這景象讓人好懷念。

外婆搖頭,
把它們拔了起來,一掐,一折,

將絲抽出來,
動作依然熟練。

我乍時領悟酢漿草就是
外婆:

平凡,柔弱,卻藏著一支堅韌骨桿。

 

兒時,欲除酢漿草而後快,如今,

卻願它們處處盛開;亦願外婆的記憶,

能像它們般頑強,除也除不掉。

前者辦得到,我甚至能在家中種草;

後者,卻只能是奢望。   

也許,有一天,外婆已認不得我,

卻仍認得酢漿草。   

 

不過,沒關係,我會繼續記得酢漿草,

記得甩著葉柄的,疼我的外婆。


文章摘自懷恩社會福利慈善事業基金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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