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不了的酢漿草/林俐敏
每當看見酢漿草,我便會想起外婆。
上國小前,我住在楊梅的外婆家。
家後一片廣闊菜園,為整條巷子每戶共有,
其中一塊用紅磚與塑膠板隔著,屬於外婆。
兒時的一天,常從陪外婆澆水開始。
水得從幾十步遠的大水池那挑來。
挑水途中,外婆教我唸數字,
一二三數到十百千,或唱日本童謠,
「波波波,啊抖波波」。
襯著歌聲,水一杓杓潑上菜葉。晶瑩,滿足。
白天,扣除正午,或早或晚,是種菜時光。
空心菜、蕃薯葉、雷公草......
若外公有空搭架,則可種瓜。
瓜棚攀上新娘花,引來瓢蟲,
我捕得不亦樂乎。
菜園是樂園──但雜草除外。
「你看到長這樣的綠綠的壞草,
就要用力拔出來!」慈祥的外婆說到雜草,
總裝出憎惡表情,惹得我義憤填膺,欲除之而後快。
而所有雜草中,便屬酢漿草,最頑強,
最美麗。那片菜園常冒出紫花酢漿草。
與雜草不同,酢漿草很難連根拔起,
往往只能將葉柄抽出,像枝頂著大葉的長豆芽,
球莖則留在地裡,伺機出芽繁殖。
「這是小鬼的心臟」,外婆挖出球莖時,
這麼告訴我。之後我的指甲縫便常塞滿泥壤。
先求挖出心臟,再求保持完整,
天知道心瓣落回土中,會否開出一片紫煙。
土裡的難挖,磚縫間的更難對付,
我卻樂此不疲,覺得自己能幹。
酢漿草是敵人,亦是友人,
當拔出一地豆芽,便可玩我最愛的拉鈎遊戲。
酢漿草葉柄很軟,裡頭有根柔韌細絲,
外婆教我從葉子下方,一掐,一折,
將絲抽出來。兩人各持一根,用力一甩,
將葉柄纏住,誰先拉斷誰就輸。
外婆說幾十年前她就這麼跟八個孩子玩。
我們有時玩到傍晚,再去挑水,
餘暉讓矮小的我們拖出悠長影子,
一路延伸回我們的菜園,這一幕彷彿永遠不會結束。
但影子仍越拉越長,越長越淡,
最終消逝於幽暗夜色。
幾年後,親子關係也如這影子,
從親近逐漸遠離,從清晰逐漸模糊。
上了國中,學會頂撞,
與好友廝混是正經事,陪父母上街則沒意思。
叛逆期逆的是父母,卻連帶疏遠了外婆。
我從按月回一趟楊梅,
變成三大節日現身,後來只在農曆年領個紅包,
便算與親戚打過招呼。
這段疏離期間,外婆邁過七十歲,
七十五歲,在我考上大學的那年秋天,
身體出現異狀。起初只聽大人竊竊私語,
說外婆出了些狀況,該上台北看醫生。
我想問,又不敢開口。後來外公生日,
我見到外婆,鬆了口氣,覺得她硬朗如昔。
但就在那天下午,她上街買麵條遲遲未歸,
幾個姨丈飆著車在大街小巷繞上好幾回,
才在某塊田旁找到茫然的她。
母親告訴我,外婆的記憶力衰退了。
是老年癡呆症嗎,我問。母親如往常般
不願小孩操心任何事,
只輕描淡寫地說還待觀察。
沒隔幾個月,家裡的茶几下多了袋資料,
上頭寫著斗大的:
「如何延緩阿茲海默症的惡化」,
幾個字鐵案如山,狠狠甩了我一巴掌。
我又開始常回外婆家。大家都更常回外婆家。
我們要她練習說出大家的名字,結果,
這十幾年越少與她相處的,她越慢答出。
殘酷,但公平。曾以為記憶能凝凍瞬間,
如今方知連記憶也不可靠,
而我們的身影在外婆眼中都正在褪淡。
醫生說這種病只能延緩,無法好轉。
我曾質疑延緩
有何意義,卻漸漸明白,
讓外婆多記得一天,多相伴一天,
是自然而然的願望,與理性無涉。
遠嫁美國的四阿姨特地從波特蘭回來探望外婆。
回美國前,她說:
「我不確定阿媽子還認不認得我。」
二十年前,外婆為了確認阿姨是否嫁對人,
首次踏出國土飛往美國;
二十年後,阿姨與白種人的姨丈恩愛如昔,
卻成了外婆最早遺忘的女兒。
我常讓外婆憶當年,練腦力。
才知道外婆有個弟弟,初中時半工半讀,
睡得少,有天騎車騎到溝裡,就這麼去了。
外婆從此認為:
「做人不必賺大錢,但一定要活得開心。」
雖然這麼告誡我,她自己過得是否開心,
我卻不清楚。除了拉拔八個孩子,
她還養過豬,進過工廠。
雖然這是貧困時代的普遍重荷,
我總覺得她至今仍背負包袱。
外婆削香瓜,自己仍只吃籽,
果肉全留給家人。只是現在她會忘記大家都已吃過,
繼續削出第二盤,第五盤。
也開始做出費解的事,例如清鄰居水溝裡的殘渣,
勸阻後隔個幾分鐘,忘了,又再去清。
這時我會拉外婆去散步,從小巷走上鄉道,
從現代走回響徹酒矸倘賣嘸的光復初期。
外婆一度瘦到脫了形。
吃碗麵可能要一小時,彷彿在咀嚼漫長人生。
我臉上掛微笑,心頭卻感傷;
原來人與嬰兒一樣無助,只是後者日益茁壯,
前者日漸沉痾。外婆有老花眼,
我將上千張舊照片掃描上電腦,把圖放大,方便她認人。
四阿姨從小到大的照片都掃齊了,
希望下次她回國時,外婆能認得她。
少了外婆,菜園荒蕪了,
退休的大阿姨決定改成花圃。有一次,我牽外婆到後院,
看花一簇簇開。旁邊幾朵酢漿花,
低低地隨風搖顫,這景象讓人好懷念。
外婆搖頭,把它們拔了起來,一掐,一折,
將絲抽出來,動作依然熟練。
我乍時領悟酢漿草就是外婆:
平凡,柔弱,卻藏著一支堅韌骨桿。
兒時,欲除酢漿草而後快,如今,
卻願它們處處盛開;亦願外婆的記憶,
能像它們般頑強,除也除不掉。
前者辦得到,我甚至能在家中種草;
後者,卻只能是奢望。
也許,有一天,外婆已認不得我,
卻仍認得酢漿草。
不過,沒關係,我會繼續記得酢漿草,
記得甩著葉柄的,疼我的外婆。
文章摘自懷恩社會福利慈善事業基金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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