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你一生香

2013112118:30

 

 

 



 

在那一世裡,他和她,
本是一對戀人,相愛極深,卻未能結成連理。

這一世結束後,她奔到佛陀座前,苦苦哀告:
她願以沉淪幽冥界中無間之道,長達五百年的苦修,
和墮落人間漫長的等待,只求與他結一世的塵緣。

佛陀端坐在蓮花上,微微歎了一口氣,說道:
“既然是這樣,五百年後,
你重入人世,前去見他罷。
只是,你們緣份已盡,
縱然終於與他相見,你也是不能嫁給他的。
而他,也將永遠不認得你。
你,願意嗎?” 她想了又想,答應了。  
渾渾噩噩之中,
她的魂魄經六道輪迴之所,又投入萬丈滾滾紅塵。  

在歷經了輪迴那種水深火熱般的痛苦煎熬後醒來時,
她發現自己是在一個小山崗上,身子半埋在土中,
已化作了一塊銅的礦石,有著分明的晶體的棱角,
在陽光下微微閃出紫光。  

她環顧周圍,驚訝地看見,這裡到處都是鮮綠的小樹叢,
春天時還盛開許多清麗的野百合,迎來成群的蜂蝶。  

山中無甲子,歲月不知年。  

作為礦石的歲月,原來是那樣的冷寂和孤獨。   

最初的千餘年裡,她依照天穹上日月星辰的軌跡,
還在苦苦地記錄著時間的刻度;
到得後來,不知不覺之中,竟然漸漸地忘懷了。  

但前世的一切,她卻始終不曾有絲毫忘懷。   

她常常地回憶從前,想起昔日的耳鬢廝磨,濃情繾綣;
想起他凝視她時,那含情微笑的面容:
她也不止一次地去苦苦猜想,那西方淨土之中,
至尊無上的佛陀,將會安排他們怎樣的相會? 

山中的野百合開落了無數次,
而小樹林漸漸長成了古深的密林。  

他呢?他的靈魂,是已經迷失在那十丈軟紅之中?

還是如她一般,
在苦苦地尋覓和等待著,她那穿越時空的相會?  

終於有一天,深山裡出現了人的蹤影。   

從他們的交談中,她明白當朝的皇后薨逝了。

他們是國中最好的工匠,奉命來這密林之中,
砍伐最珍貴的木材,來為那薄命的皇后做一副華麗的棺槨。  

他們伐倒了參天的一棵楠樹,
驚歎說那楠樹竟然有了一千八百多年的樹齡。  



她藏在楠樹旁的一叢綠草之中,無聲地笑了。  

一千八百年呵,她是在放棄記錄時間之後的一天,
親眼看到一粒樹籽從飛鳥的口中跌落到她的身邊,
深入到肥沃的土中,
歷經無數的風霜雷雨,最後長成了這株美麗的楠樹。  

原來,她化身為礦石,居然已有三千年。   

在清理楠樹的遺骸時,他們終於發現了她,
三千年的歲月光芒、三千年的愛戀哀愁,
盡數都蘊藏她半透明的石芯之中。

他們驚歎說:“好漂亮的礦石啊!”   

他們採回了她,把她交給工匠丟在火爐裡粹煉。

她被融化成銅水,
巧手的工匠把她變成了一隻美麗的銅香爐,
鏤空雕花,極其玲瓏有致。  

很快有善男信女買走了她,
作為禮佛的祭品,送到遙遠的德華寺去。  

來到寺院時正值深秋,碧空明淨,滿地黃葉飛卷。  

在悠長的鐘磬聲中,她一眼就看到了他。


刹那之間,前世無數的畫面從眼前飛馳而過;
那一刻,她傾心地感謝佛陀無上的慈悲。

儘管已過去了漫長的三千年,
可是無論時光和輪迴是多麼的有魔力,

它們,都只能改變一個人的皮相,
又怎能抹平這個人在她心裡的痕跡?  

他立在菩提樹下,謙恭地微笑著,
從一個信徒手中接過她,合十說道:
“有賜是緣,多謝施主。”
她感覺到了他手掌的柔軟和溫熱,
他雪白的僧袍上清新的氣息。

他溫柔小心地將她輕輕捧起,
一如當年他第一次牽起她的小手。



他將她置放在他所居佛殿的供桌之上,
她終於跟他在一起了。  

每天清晨,他總是先虔誠地在佛前添上一柱香,
才盤膝坐回蒲團之上,開始當日的早課。 

他誦經之時,她就靜靜地站在一旁的供桌上,
凝視著他安然的面容,傾聽他低沉舒緩的誦經聲。

窗外,花開花仍落,雲卷雲自舒。   

他和她的世界,只在這座佛殿。

寂深幽靜的大殿裡,高高地懸起長明燈,
終年彌漫著檀香淡雅的香氣。

香一支一支地燃盡,
她貯滿了銀白的香灰,
有誰知渡過了多少靜默的時光?  

當初在西方淨土,佛陀盼她開悟,曾對她說謁曰:
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夢亦如電,應作如是觀。  

她卻總是參不懂、悟不透。

就算是他永遠不知道她的存在,甚至已忘了前世的因果;
可是她記得他啊,在她的心裡,
他的曾經的柔情,永遠都是那樣清晰。



只要她始終記得,
只要她能長侍在他的身邊,他記不記得又有什麼關係?  

日子一天一天過去,他一直潛心研究佛法。

德華寺的名聲,和他的德行都在日益增長,
他成了遠近聞名的高僧,座下弟子極眾。

前來禮佛的人有如過江之鯽,絡繹不絕。

她被上香人磨娑得越發光亮,隱隱透出深紫的光華。

他的面容卻日漸枯槁,他的鬍鬚,也是在慢慢變白了。  

這樣平靜的日子,過去了四十年。   

一個冬日的清晨,窗外,一樹寒梅初綻芳姿。  

他仍在誦念他的早課,
她看著那樹寒梅,竟然有一瞬的失神。

三千年前,也是一個冬日,
他與她臨樓高坐,共賞園中梅開如雪。

紅泥爐上,綠蟻酒暖;錦幄初溫,獸香不斷。

末了,他從窗內探出手去,
折下一枝白梅,溫柔地插在她蟬鬢之上。。。  




今夕何夕?
  
他誦完經了,從靜坐一晚的蒲團上站起來,
走到供桌之前,端詳她片刻,居然輕輕地將她捧在了手中。

她有些慌張,卻無力閃躲,被他捧在溫暖的手心之中。  

歲月催人,他的容顏已然蒼老,不復當年翩翩少年的模樣。

唯有這四十年來,那雙已然佈滿皺紋的老眼裡,
第一次閃現的毫不掩飾的柔情,
仍如三千年前一樣,令她心魂俱醉。  

他的手指,輕輕撫過她身上雕鏤精細的花紋。  

她幸福得幾乎暈眩,但同時也隱隱感到不安。

他應該是不會認得她的啊,為何會如此異樣?

她想要問他,然而,她只是一隻沉默的香爐。  

他捧著她,緩緩走到窗前。

突然,他推開窗格,探手窗外,
折得一枝玉般冷豔的白梅,
輕輕插入她的爐身的香灰之中。  

天地間一片靜寂,唯有梅花的幽香沁滿大殿,清冽逼人。  

她以為他要說什麼,可是他,什麼都沒說,
只是將她又輕輕地,放回到了供桌之上。  

一陣寒風乍起,窗外梅花紛落如雪。

他含笑跌坐蒲團,合上雙眼,就再也沒有醒來。  

年輕的僧侶們奔相走告,
無數信徒從四面八方趕來德華寺,對他做最後的參拜。  

他雖逝去,但玉筯雙垂,肌膚尚溫,
合目含笑之態,宛然有如生時。

或許,他本就是西方淨土一衲子,
因為她的緣故,才流落在這污濁的塵世之間罷。

眾弟子在他的遺體之旁,
驚訝地發現了他留在人間的最後的一抹痕跡:  
那只伴他一生的紫銅香爐之中,
斜插一枝如雪的梅花,正徐徐散發出冷幽的香氣。  

眾弟子肅然合什,齊聲誦道:
“善哉!有所掛礙,而能成佛。
火中生蓮華,是可謂稀有。
  在欲而行禪,稀有亦如是。”   

遵照高僧的葬儀,
人們架起柴山,將塗滿了香料的他抬了上去,
由他的親傳大弟子點著了火。  

他最小的弟子哭喊著,撲到起火的柴山之上,
死死扯住他的袈裟,想對恩師作最後徒勞的挽留。  

蜂擁而上的人們
拉住了這悲痛欲絕的小弟子,將他強行帶離柴山。

因為用力過猛,小弟子撕裂了他的袈裟一角,
一張字紙從夾層中飄然而落。  

小弟子如獲至寶地拾起那張字紙,
人們好奇地問他,字紙上寫著高僧的什麼偈語?  

小弟子疑惑地讀出來:
三千年來入凡塵,相逢不知是故人。
來世何在今何在?此身雖異性長存。”

紙角被火焰飄黑了一塊,暗色的,像是陳年不褪的一點淚痕。  

突然一陣狂風吹過,卷起靈前垂地的幃幔,
帷幔的布角帶翻了一旁桌上的香爐,在人們的驚呼聲中,
香爐,連同爐中的那枝梅花,一路滾入了火堆之中。  

漫天的火光中,劈撥燃燒的梅枝,散發出一種奇異的香氣。

她再次抬起頭來,望了一眼頭上靜靜沉睡的他。  

原來,雖然輪迴流轉,可是他,是什麼都記得啊。

原來,情深如斯,連佛陀的法力,都有失靈的時候。

可是,她的生命卻要結束了。  

千年漫長的孤獨和等待,只為了這短短四十年的相伴。

萬里江山,滄海桑田,在無盡的時間的荒野裡,
他和她,不過是兩粒微塵。  

再要在時空交錯中相遇,須修多少年?  

火勢越來越大,那枝白梅早已被燒成灰燼。

而她的心,也正在漸漸熔化,她覺得自己的意識正在慢慢消失。

她想她是再也等不到有那麼一天了。  

生命如此之苦難,不要戀前世,
不要求永遠,能掌握的只有今生——
或許就連今生,我們都無法掌握。

何不狠下心腸,從此兩兩相忘?  

但無論如何,今生的熊熊大火之中,
她和他,終於融化在一起了。  

大火燒了整整一天,他和她,
連同幾世的纏綿情怨,都已灰飛煙滅。  

德華寺的僧侶們在清理灰燼時,
發現了一顆指頭大的晶瑩的珠子。  

因為他生前是高僧,人們都說這是他的舍利子。





德華寺聚資造了一座舍利塔,
隆重地將這顆珠子供奉起來,為世世代代的信徒們所禮拜。  

其實,沒有人知道,這顆珠子,只是三千年前,
那個女子在離別人世之時,最後一滴絕望的眼淚。

三千年來,無論化身何物,這滴絕望的淚珠,
一直都留在她的心裡,有如蚌中砂粒,
被真情的酸楚重重包裹,至今,方才結成珍珠。  

此身雖異,其性長存。

數百年後,東海龍女偶聞此事,頗有感慨,
乃作聯以記之。聯為----
上聯:
一自天地生死訣,良緣如花,雨打風吹兩處別。
三生石斷,四海水枯,五內俱焚六神滅。
七魄緲緲,魂遊八荒,尋遍九霄十界。
縱是紅顏君不識,唯餘此志矢銅鐵。 
 


下聯:   
萬縷情絲終不絕,光陰似電,風起雲動千年劫。
百世夢悲,數載情苦,十重關山九難越。
八部茫茫,道在七心,看破六塵五戒。
未知寶珠誰堪憐,尚有青煙祭瑯琊。